胥小霞
一位出生于陈子昂故里的女性,自小便听见“天地之悠悠”的喟然长叹。近二十年的地质行业工作,流转于四川的东南西北,“往返于成都与攀枝花、凉山州、阿坝州、甘孜州之间”(贾煜语),她得以贴身触摸大地的质感与年轮。作为科幻作家,她用女性的悲悯与细腻,仰观宇宙苍茫,俯视世态人情,聚焦现实与人性,将她对天地的叩问、故乡的回望化作笔下独特的审美意象。一篇篇地质科幻小说应运而生,长篇小说《时空迷阵》《幻海》《冰冻北极》《改造天才》、中短篇小说《白色陷阱》《消逝的真相》《深渊尽头》等一经问世便受到科幻界高度评价。她的多部作品收录于短篇科幻小说集《星核秘语》中。2024年获得第2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的《龙门阵》,便是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笔者试图从两个方面简析这篇小说的艺术特色。
一、传统与现代:多元文化的对撞与融合
小说故事的主场景地云屯村,属于四川羌寨。羌族因地处高山或半高山,被称为“云朵上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汉文化、藏文化和羌文化等兄弟民族文化相互交融和适应,传统村落文化和现代科技文明相结合,形成了多元文化的共生现象。
开篇一首羌族请神歌《基哦嗦》便展现了羌族独具特色的传统占卜仪式,充满感染力的唱词古老而神秘,是羌族人的虔诚和希冀。“尔玛人的神啊!”是郎加木父子在月夜白石前祭拜山神。“锤又锤,灵又灵,隔山叫,隔山灵……”是郎加木为出院的阿婆踩铧头,解除病痛。还有片石砌成的塔形小石龛、零星散布的碉房、房门上挂羊头骨化、占卜的羊髀骨、羊皮褂以及长发编辫绑成髻......文中描述的白石崇拜、服饰、建筑、念词等无一不是原汁原味的民族传统文化的体现,给读者带来新奇而愉悦的审美体验。
文中的云屯村属于传统民居建筑,记录着一个民族和村寨发展的脉络。在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后,幸存者整体搬迁至临近市区,但不久,一些难以适应城里生活的羌民又陆续返回山上,“六十年间再没下过山。”这是羌族人民对家园的热爱和坚守,也体现了部落文化对城市文化天然的拒绝和不适应。这次地震把村庄彻底掩埋后,新建的云屯村建造住所,仍多用片石和木头,极尽原始,又接受了石砌技艺的改良,有机械辅助,修建时间从几年缩短到几个月。既传统又现代的雕楼,在山野间如“护卫般威严、冷峻”,这是原始村落和城市建筑文化可喜的交融。保留村落原有的建筑特色和村落景观风貌,又辅以新型建筑材料及工艺缩短工期,提高安全性。郎加木徒弟参加的“转山会”祭祀活动也与“龙门阵”现代科技融合,伸展开的“巨伞”下,头戴猴皮帽,手持羊皮鼓的新释比“点烛燃香,陈设祭品,向神敬酒,唱起了古歌”,远古祭祀和卓尔不群的龙门阵影像碰撞出诡异而惊艳的画面。
传统祭祀和现代科技可以相互映衬。别具匠心的“龙门阵”工程更是自然与科技的盛大对话仪式。选址在龙门山,是为了“融入自然,成为万物有灵的一部分”。每座装置如一棵潜入山地的树,露出地面的“树冠”用于接收太阳能,辅助装置运行;埋入山体的“树干”稳固装置,输送能源;伸入地壳的“树根”搜寻、吸取、转化地底的机械能和热能,可以像植物的根那样在地下“生长”,形成植物那样的根系,构成一个完美的仿生系统。还有郎加木看到的‘龙门阵’控制中心,那一条条银丝在他头顶星罗棋布,像一幅“被艺术家勾勒后的星空图”。未来科技如何发展?在“龙门阵“工程上可以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敬畏自然,效仿自然。
多元平衡,交融共生。这是一个清醒的现代人,在关注原始村落与城市扩建过程中的冲突,理性看待巫术传说与科技发展,用科幻的方式绘制出一份现代文明秩序的规划图,表现了良好的信仰体系和社会责任感。
二、伤痛与关切:矛盾人性中的对抗与和解
文学即人学。读者对人性、人情、命运的构造和展现,是文学中重要的情感因素,是构成文学作品爱恨情仇的阅读张力。
小说采用第三人称视角构建故事,铺展成四个篇章,塑造了两个独具审美价值的文学形象。郎加木和罗天羽两个主人公的矛盾冲突源于一场地质灾难,“山崩地裂”间,父亲去追女儿却淹没在烟尘中。郎佳木认为阿爸是因罗天羽遇难,这是他的心结。更何况罗天羽出走多年回来后又带来“龙门阵”这个庞大的工程。郎加木不喜欢这个工程,觉得它“破坏了大山”,破坏了神山。在他看来,占卜时看到的政府宣传册里的“龙门阵”正和“红彤彤的魔鬼般的森林”一模一样。为了消解凶运,他责问罗天羽为什么要在龙门山大动干戈,甚至带着村民去找政府,反对建设“龙门阵”。作为一名释比,他想用“神”学家的方式护佑村寨,有传统封闭的一面,保守、固执,这是人物的合理设定。
作者落眼细微,收放自如,写活了这一名年轻释比的伤痛和偏见,极力展现两姐弟的情感纠葛和观念冲突,揭示人们的理想、希望以及面对灾难时的内心压抑和紧张感。阿婆给罗天羽送东西,他赌气。阿婆去罗天羽那里,把他的“守护羊”纳吉弄丢了,他对阿婆发火。阿婆为找纳吉失踪,他带着法刀去找罗天羽,“你们削了神山,触怒了山神,会给云屯村带来灾难的!”在碉房上的郎加木对科研基地里的罗天羽,保持着敌对的警惕,不接受对方心平气和的解释。山林间高耸的钻机和机器无休止的嘈杂“惹他生厌”。他极力避开游客多的地方,白天紧闭大门,在房顶上倒腾。
故事的“楔子”和“上篇”部分,似乎主要在写一个关于“冲突和仇恨”的故事。作者笔墨从容地铺展情节,再不动声色地前后呼应,“下篇”和“尾声”中,两位主人公的内心变化、伤痛和温暖一一道出,才发现这是一个以“爱与温情”为底色的故事。在纳吉的“指引”下,郎加木在山洞里用青稞占卜,“仍是火红的大山,一个人转过了头”,他看到这个人是罗天羽,不愿姐姐遇难,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想让她回云屯村,竭力赶她走”。后来,他再次用柏木占卜直接与神灵“沟通”,看见了大火里转头的那个人是自己,又决定独自去一趟神山,用释比的方式阻止地震。当他知道将有一场大型泥石流会威胁到景区和附近村庄安全时,主动带罗天羽从一条近路到达控制中心,原因是“不愿不知内情的人怪罪龙门阵”工程,使罗天羽背黑锅。在神山顶上的控制中心,罗天羽毅然决定进入“龙门阵”地下将一二期工程连接起来时,他一开始不愿罗天羽去冒险,但又认为这是“源于他们基因里的固执”,同时认识到释比只能占卜未来,但科学家能改变和创造未来。人物的成长轨迹、情感变化、价值取向在看似亳不费力的描述中点染出来。在先前看似冷冰冰的态度下,是人物对血溶于水的亲情的珍视,对村民安危和村寨未来发展的的关切。
一位神学家,崇拜神却并不盲目;一位科学家,崇尚科学又敬畏传统。这是两位立体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共同奏出一曲质朴又震撼的灵魂交响。两位小人物在大时代中的应对和选择,具有极强的现实性。
尾声部分,郎加木要求在神山上表演节目《九顶镇龙》,表演中“大禹治水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治地”,似乎隐喻着姐姐虽然离去,但她留下的龙门阵工程将继续守护云屯村,如神山般成为当地羌民们新的信仰。郎加木“觉得生活像找到了一个实处,再也没有莫名的恐慌”。那位从云霞相接处和阿婆和纳吉一起走来的美丽的羌族姑娘,似乎是姐姐的化身,也似乎是这个家族生生不息的象征。从父亲的离去开篇到姑娘的到来结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圆圈。
作者周密地安排每一个人性细节,使之随着故事的展开而发展。我们似乎能从文字中体会到他们或急或缓的呼吸和心跳,体会到人物与人物间心灵的呼唤和应和。恨是爱的外化,爱是恨的救赎,爱与恨的明暗交织,构成了这个故事感伤又温暖,舒缓又厚实的叙事色彩。
结语
第2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颁奖词对这部作品的评述是:“这是一部融入现实主义元素的重工业科幻代表作,用自然信仰和未来科技的碰撞,凝视这个充满变革的时代,在缝合的时差中构塑出一个为了梦想奋斗不止的国家的多彩与大同。”笔者深以为然。《龙门阵》及贾煜的其他科幻作品,凝视现实,书写人性,想象未来,细致深刻地描绘个体和群体在时代变革、探索宇宙中的恐惧、挣扎、迷惘、焦灼,也刻画出生存困境之中的期待、关怀和不屈,带给读者审美的同时,也带给读者思考和展望。这样一位站立在中国腹地的女性,眼眸温情而庄重。她的深情辐射至四川盆地的高山密林,底层深处,乃至人心深处,宇宙深处。一篇篇文字是一位地质人的爱恨情仇,是她对时空的解构和对自我的重塑,与故乡一千年前那位孤立的人影隔空应和,共同表达中国人对天地、对人性、对人类命运的质询与回响。
作者简介:胥小霞,笔名秋水,供职于射洪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