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田

读完青年诗人李遂的诗集《寡欲咖啡馆》，内心荡起不小的震撼。熟知他的朋友都知道，这个90后年轻人，习诗不过短短几年，却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奔流上绽出一大朵绚丽的浪花，让人惊喜惊叹。

《寡欲咖啡馆》分为三个小辑，按照诗人自己在后记中所言，三个小辑正对应了他几年来的三个写作阶段：第一辑《霜星酒咖馆》，全辑50首为2023至2024年诗人创作的一批实验诗，内容多涉及科幻、露营以及对现实的深切观察。谓之实验，是因为这批诗作无论在修辞表达的各种可能性上，还是在艺术境界的深入上，都有作者试图探索、力求创新的实验动机。第二辑《寡欲咖啡馆》是作者习诗一两年后，大概在2022年创作的练习诗。相比于前面的实验诗作，明显地感觉到这几十首练习诗作者已经在诗歌语感上缓缓提炼出属于自己独特的风格。而语感，是每一个诗人在写作路上的必经锤炼，唯有多看多悟多写，方能如他一般达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第三辑《音讯茶咖馆》是作者刚刚习诗时的体验诗，作者将生活中的一些直观感受、灵感碰撞直接呈现，清新自然，部分诗作虽在诗艺上稍显稚嫩，但能从中窥出作者已具备一位优秀诗人的"诗心诗魂"，是整部诗集不可或缺的成长印记。

读完整部诗集，深感年轻诗人已能熟练运用诗歌技艺并且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层叠肆意的修辞意象、题目与内容的隐喻贯通、一些诗甚至直接站到诗意中间"开撕"，然后铺排呈现直抵诗歌深处，延展出悠长的读后回味。但最能打动我并让我欣赏的，还是那些由于作者真诚的情志灌注所呈现出来的饱满丰盈与深刻厚重的诗歌。例如《三交河矿井观察》和《像一道闪电》等诗歌，读后最能触动心弦，情感的余韵久久不散。

《三交河矿井观察》是一首充满现实关怀、饱含悲悯情怀的诗歌。作为从山西走出来的诗人，李遂对矿井和围绕矿井所产生的一切是有较深感触的。因此，这首诗可以被视为他关照身边现实的代表作。前三行诗人以诗意的语言进入现场，挖煤的巷道，紧接着下三行："采煤机轰鸣如置身热闹的集市/我当然知道，/这不仅让煤拥有了观察人间的机会/也让这些矿工又一次将命抵押给了未知的黑色"。寥寥几笔蕴含了多少矿崩、倒塌、掩埋、失踪与死亡，然后诗人中断了之前的冷静叙事，开始抒发内心的真切慨叹：

"每个生灵都有追光的权利/如果有人选择放弃，/那肯定是阴间给了他背光的理由。/人在习惯中很容易会忘掉/恐惧、理想，以及故乡咳嗽的父亲"。是啊，这个群体选择放弃对光芒的追逐，一定是阴间安排了背光的理由。在此，诗人大胆用笔，揭露出在落后单一、尚未完全实现现代化和先进机械化操作的煤矿作业中，黑暗的阴间是这个群体部分人最终的归途。慨毕，作者迅速以"我"的角度真情切入：

"我做过很多踩空的梦，当深度来到五百米/我的心仿佛也已被五行山压了五百年"。是的，沉重和悲悯始终缠绕着"我"这个近距离的观察者。随后作者自然地带出诗歌主体"舅舅"："我想起那个习惯走在我前面的舅舅/他喜欢所有带'白'这个字眼的词语：白云、白糖、白菜/当然还有他酷爱的白酒。/两年前他永远住在了地下，/送葬时，我们也准备了白鞋、白布、白花"。这里作者垫出了几个很有深意的、非真情观达而不能喷涌的的词语。这是对舅舅的简写意，也是对矿工这个特殊群体的真实写照。因为常年蜷缩在井下的黑暗中挖掘，所以渴望看到舒展的白云；因为生活艰苦，所以渴望白糖的甘甜；因为困窘，所以喜爱白菜的便宜；因为清醒中的痛苦更痛，所以酷爱白酒的麻醉。最后跟随作者沉郁的笔调来到诗歌的结尾："我在他墓碑前烧了个矿井模型/我就是想提醒舅舅下辈子/一定要离矿井远远的！"。离矿井远远地，全诗的情感在此达到了高潮。看似平静的语境里，谁能说没有呐喊？愿舅舅来生远离矿井，不再被凄苦的命运压垮成为煤灰；愿这个群体最终能够消失，被时代的步伐慢慢抚慰。真挚的情志灌注让整首诗歌达到了饱满丰盈又深刻厚重的效果。

纵观全辑，诗人虽然在诗语诗意陌生化表达上有野心，对隐喻和修辞的层叠组合有偏爱，但可贵的是他没忘掉以真情融合诗意，方能避免枯燥和纤细的道理。王维以纯粹诗艺绘就的春山之美让人回味悠长，但杜甫情真意切绘就的《秋兴八首》、"三吏三别"更动人心，从唐宋元明清到现在，不论朝代怎么起伏翻卷，他的诗歌总是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诗言志"永远是大部分诗人所坚守的理想，欣慰的是，李遂亦然。

在《像一道闪电》中，他写一位母亲："货物每天都会在她的肩膀上流汗/而她每天，也都在扛着下一天行走/她尝过的雨从来都不是甜的而是饱含犀利的苦/在深夜她的每一声抽泣，都是高于云层的闪电/雷是她的坚定盟友，她从未害怕过孤独却总是来不及——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穿件新衣"。没有高蹈的母爱颂歌，没有语言上的故作雕刻，而是细腻体察后来自笔尖的真情流泻。

在《寻找》里他写下外祖父对自己认定生活的坚守“如果您想问我，风的颜色与模样/那么我会请您看看眼泪里的村落，/以及手掌上如五子棋盘的，残局闯关/未削皮的土豆，与粉条、茄子炖着吃，这是您理解的意义归宿”。在《狸猫情人》中他写下夫妻俩对捡来的流浪狸花猫的疼爱和怜惜："它耳朵曾被我证实/确有被夜晚的冷风/长时间地侵扰过，/在我触碰时，它会下意识躲闪、抖动/你不知道，我外出时除了牵挂你也牵挂它；/你不知道，当我回家后第一件事不是亲吻你，而是抱它疯狂mua。/哪怕已学会平静地接受绝望/我们也会在看到一条新闻时，/哭成两个泪人：'流浪猫寿命不到五年。'"。这里，诗人从生活中撷取跟自己最密切的点滴加以诗化处理，将对弱小事物的同情融入到诗意之中，让读者特别是那些对小动物有爱心的读者泪目共鸣。

当然，全辑中类似诗歌还有很多，由于篇幅原因恕不多列。总之，不论是意象化表达，还是口语化呈现，一首优秀诗歌中应该有"我"。我情之所发，我意之所长，古人之曰"我手写我心"，以情感真切灌注，收获诗歌的饱满厚实，李遂深谙于此，可喜可贺。当然，部分诗歌若能在修辞的组合上再疏朗一点，意象的翻腾上再自然一点，顺应诗歌的内部流动，相信他的诗歌之路会走得更远！

作者简介：

田小田，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首届鲁迅文学院四川班学员，有诗散发《诗刊》《星星》《诗选刊》《北京文学》《四川文学》《特区文学》《延河》等刊物。诗歌入选《2022中国诗歌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