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十一届梅花奖终评剧目《我的台州乱弹》——鲍陈热折子戏专场演出中,3折精心锤炼的戏码次第登场,宛若3颗明珠串联起台州乱弹300年的历史长链:既有对传统程式精髓的坚守,又饱含对当代审美的深刻呼应。
每一折戏都像一面棱镜,既折射着这个濒危剧种独特的艺术特质,又映照出其在当代社会中的文化价值。当鲍陈热的水袖扬起时,不仅舞动着戏曲人的执着,更掀开了台州乱弹这部活态史诗的新篇章。
《活捉三郎》:武骨文心,水袖卷起的人性微光
《活捉三郎》是武戏,但要突出文戏武做,如动作设计如何体现情感,鲍陈热的表演细节,如水袖、眼神,如何表现阎婆惜的复杂心理。
在追光里开场时,阎婆惜的水袖甩出第一缕哀艳,这出武戏文做的代表作,在鲍陈热手中褪尽单纯的技巧卖弄——当她饰演的阎婆惜踩着醉步逼近张文远,脚尖在厚底靴里碾出细碎的弧光,眼尾的丹蔻随着呼吸颤动,分明是女鬼的怨毒与旧情的余温在睫毛下博弈。
《活捉三郎》中的踢鸾带技巧,在传统戏里,这招讲究踢得高、准、脆,她却在鸾带缠住对方腰间时突然凝滞:水袖如惊蛇般蜷曲收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沿的牡丹刺绣——那是阎婆惜作为女人最后的温柔。当张文远倒地时,她的跪步不是急风骤雨的扑击,而是膝盖碾过台板的慢镜头,像在确认这具曾经温热的躯体是否真的冰冷。
在武戏的筋骨里,藏着文戏的魂魄:那些翻、扑、跌、打的程式,最终都化作“爱而不得”的千古叹息。这出戏在台州乱弹停演的30年里几近失传。鲍陈热为复原“活捉”的身段,曾在老艺人的录像前逐帧临摹,膝盖上的淤青叠着淤青。当她在台上完成那个标志性的“乌龙绞柱”,靴底与台板摩擦出的火星,何尝不是在重燃一个剧种的薪火?
《做媒》:市井俚语里的活态传承
如果说《活捉三郎》是冷月光,《做媒》便是灶膛火。
这出戏的妙处,在于把武戏文唱的精髓融进市井生活。那些快被遗忘的乡土俗语,在鲍陈热的念白里活了过来:“嫁郎要嫁篾匠郎,篾箩篾匾堆满堂。”这种将文化记忆编码于娱乐性表演的智慧,正是“活态传承”的精髓所在。
所谓武戏文唱,从来不是形式的混搭,而是用戏曲的独特语汇,剖开每个时代共通的情感肌理。鲍陈热在《做媒》里故意保留的“台州官话”口音,那些带着三门湾腔调的卷舌音,将媒婆这一传统角色演绎得活色生香。
这出戏最动人的启示在于:传统戏曲的魅力,不在于复刻旧时光,而在于用独特的艺术语汇,解答每个时代共通的精神困惑。真正的传承,是让程式成为会呼吸的活体。鲍陈热以她的艺术实践证明,古典戏曲的现代化,不在颠覆其形,而在唤醒其魂。
《心·痴梦》:当老戏腔唱起现代人心事
压轴的《心·痴梦》是鲍陈热的原创剧目,改编自《烂柯山·痴梦》,却在传统里凿开了现代的裂缝。
传统戏里的崔氏多是悔恨的少妇,鲍陈热却赋予她中年女人的沧桑。当她唱“当年嫌他穷酸相,如今悔作断头香”,不再是单纯的哭腔,而是带着沙哑的颤音,像刀刃在记忆的痂壳上轻轻划动。
水袖与现代舞蹈语汇的融合,则是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舒展如幻梦,绞紧似现实,旋转时镜中破碎的倒影,将“痴梦”的古典命题转化为对当代情感困境的视觉化表达。
鲍陈热在这段亦真亦幻的场景里,打破了传统文戏的静态唱念,将现代舞蹈的肢体语言融入其中:当唱到“痴心换得痴心错”,她突然跪在梳妆台前,双手撑着镜子缓缓旋转,鬓边的白发扫过镜面,映出无数个破碎的自己——这个充满视觉冲击力的动作,让“痴梦”不再是古典戏曲里的程式化抒情,而是现代人面对情感困境的灵魂独白。
崔氏的悔恨、不甘、挣扎,何尝不是当代人在欲望与现实间的迷失?鲍陈热在改编时没有刻意迎合潮流,只是用老戏腔唱出了人性里永恒的悖论:我们总在失去后痴想重来,却不知命运的伏笔早已埋在当年的每个选择里。
文艺工作者的责任,不仅在于传承经典,更在于激活经典,让古老的艺术形式与观众产生共鸣。真正的文艺创作,从来不是对传统的机械复制。这不仅是一场折子戏的演出,更是一次剧种传承的生动实践,照亮了台州乱弹在新时代里继续前行的征途。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影视与传媒学院)